寄託。

 

 

 

「Happiness is ... a warm puppy.(幸福就是一隻溫暖的小狗)」

-- Charles M.Schulz 

 

1

 

劉知珉跟金旼炡的初次見面，是在W市某汽車旅館的昏暗房間內。

 

那畫面特別弔詭，一個皮膚白皙、長相可愛、試圖藉由外套遮住高中校服、表情嚴肅的女孩和面容姣好、右臂刺青、穿著中性、故意凶神惡煞但已經緊張到冒汗的大學生正準備實施不可描述的行為。

 

金旼炡跪坐在劉知珉面前，像個虔誠的教徒似的，請求她幫自己戴上那紅色的項圈。

 

劉知珉的眼眶泛紅，嘴唇緊抿，不知道該怎麼辦，金旼炡察覺到她的不自在，便將側臉輕輕湊近知珉指尖，劉知珉可以感受到，金旼炡的燥熱，以及那隱隱約約透露出來的焦急。

 

「我是妳的狗狗，主人。」

 

軟膩的語調，配上的是清冷又矜持的表情。

 

眼神交疊的那一瞬，巨大的反差感讓劉知珉一陣戰慄。

 

只見金旼炡眼眶泛紅，眉頭輕皺，恐怕劉知珉再沒有任何動作，她就要翻臉走人。

 

──呀，劉知珉，不能敗下陣來啊，要打起精神才行。

 

劉知珉天人交戰一番，最後穩定住自己紊亂的思緒，手指勾起金旼炡的下顎，再扣上項圈的釦子。

 

「起來。」

 

劉知珉故意壓低音量，讓自己顯得很有威嚴，金旼炡雖然有點遲疑，但還是乖乖照做。

 

下一秒，劉知珉握住牽繩，用力一扯，而金旼炡整個人重心不穩，朝劉知珉的方向摔了過來，她趴臥在床，正想說話，卻被劉知珉接下來的動作給狠狠壓制。

 

劉知珉抬高她的臀部，撩起她的裙襬，一掌扇了過去。

 

「啊!」

 

金旼炡痛得掙扎，可床單太滑，她找不到施力點，又趴了回去。

 

劉知珉低下臉，烏黑的髮絲垂落，有點癢。

 

她在金旼炡的耳邊笑出了聲。

 

「別害怕，主人正在給狗狗留印記呢。」

 

金旼炡意識模糊，但這一句話對她而言，震耳欲聾。

 

 

 

2

 

劉知珉斜躺在床邊，打量著這個背對她的女孩，金旼炡的背薄薄的，壓上去的時候，真的很怕一不小心就弄痛了她，而那指甲，好像留得有點長啊，劉知珉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她的肩頭被金旼炡抓出幾條紅痕，但無傷大雅，畢竟小狗反應過激，伸出爪子也情有可原。

 

臀辦，肉眼可見的腫了起來，金旼炡把裙子調整好，回頭瞄了劉知珉一眼，有點侷促。

 

「妳不要看!」

 

金旼炡惱羞成怒。

 

劉知珉趕緊道歉，並別過臉，不免心底自責，她下手好像太重了，應該要溫柔點才對，而金旼炡則是穿好衣服、拿起書包，匆匆離開房間。

 

大門關上，劉知珉的羞恥感與悔恨才後知後覺地到來。

 

她想，金旼炡肯定不會再連絡她了，因為自己實在太笨手笨腳，一下弄痛人家，一下神色陰沉把金旼炡給嚇得哽咽不止。

 

更別說金旼炡的身子，全都是她一手造成的痕跡。

 

啊…都是自己那該死的勝負欲害的。

 

劉知珉邊胡思亂想邊穿戴整齊，失落地退房，獨自漫步在首爾大街上，她拿出手機，準備打電話給室友繪里，要問她今天教授上課有無點名，卻見kakao talk的通知閃了幾下。

 

點開來看，小雪人的頭像，是金旼炡，這女孩，將今天的心情完整記錄，甚至連對話都鉅細靡遺的寫出，劉知珉不禁臉紅，小跑到行人較少的巷弄閱讀，老實說，她快羞死了，所以內容幾乎是跳著看，才讀得差不多，金旼炡又傳了訊息過來。

 

【今天很開心，希望可以快點再見面。】

 

劉知珉摀住了嘴，深怕自己下秒尖叫出聲。

 

 

 

3

 

劉知珉的性向是在讀中學時覺醒的，她身材高挑，個性又溫柔、活潑，班上的女孩子都喜歡跟她交朋友，也不免會跟劉知珉有親密的肢體接觸，只是每到此刻，她都尷尬不已，因為同性之間的分寸實在無法拿捏得當，被勾著手臂、被緊緊擁抱、十指相扣、熱切又夾雜崇拜的注目禮，都令劉知珉心中的秤失衡。

 

升上大學，迎新茶會、聯誼活動劉知珉全都參與其中，只是異性明顯的搭訕在她眼裡不過就是跳樑小丑的把戲，而同性的笑容倒使她心情愉悅。

 

劉知珉很平靜的接受了自己的雙重標準，同時也藉由網路去了解相關資訊，但誤打誤撞，搜到了一些影片跟文學作品，她先是驚訝，最終深陷進去，進到那個不可明說的「泥沼」，無法自拔。

 

她下載了幾個同性交友軟體，尋找也想探索圈子的同好，然而徒勞無功，這多少打擊劉知珉的自信心，欲放棄，更新的動態卻多了一條留言。

 

留言的人便是金旼炡，她點進去金旼炡的主頁，不得不說，金旼炡整個人就是她喜愛的類型，隨意給幾張自拍點了愛心，劉知珉就提出交友邀請，順便私信。

 

拋出的橄欖枝，金旼炡立即接住。

兩人開啟長達一個多月的對話，你來我往的訊息中，劉知珉得知金旼炡比她小，是個高三生，成績好像還挺優異?是某高中的學生會副會長，現實生活中肯定是大家口中的乖孩子呢，沒想到私下竟然對那方面充滿好奇….。

 

劉知珉瞇起眼。

 

不過，她也沒資格去給金旼炡評頭論足，能在跟大海般無邊無際的網路世界中遇見一個和她互補的人，已經可喜可賀，哪需要在乎那麼多規則，更何況，金旼炡已經成年了，她尊重金旼炡的任何一個決定。

 

劉知珉很願意做好「主人」這角色的本分，金旼炡也心甘情願成為被大雨淋濕的「小狗」，任她疼愛、處罰、命令。

 

可臣服者與被臣服者之間的連結又是什麼呢?

 

她深感疑惑，她跟金旼炡是基於一種快感而相處，還是她們有更深的情感在暗潮湧動?

 

劉知珉嘆了口氣，不想深入探討。

 

 

 

4

 

之後數次的床第之事，她反覆從金旼炡的情緒去摸索出她心底期望的答案，金旼炡在她的身下喘息、流淚、失神，每一句「喜歡」都刺進劉知珉神經，劉知珉手指的速度也隨著旼炡的呻吟加速，但金旼炡嗚咽出的「主人」又將劉知珉從夢境打回現實。

 

她停下來，金旼炡則挺起腰，不受控制地抽搐。

 

高潮了…，劉知珉在心底喃喃自語道。

 

「還好嗎?旼炡。」

 

金旼炡搖頭，把自己的臉遮了起來，可兩頰早被汗水和淚水浸濕。

 

「抱…抱抱我吧。」

 

良久，金旼炡只擠出幾個字，劉知珉突地心疼，展開雙臂將金旼炡抱進懷中，金旼炡把自己縮成一團，止不住的抽噎。

 

那天，金旼炡罕見地讓劉知珉送她坐車回家，她們沒有交談，一路沉默不語，公交車來了，金旼炡也只是給了她一個淺淺的微笑，就上車離去。

 

劉知珉嘆了口氣，感到不切實際。

 

她不知道她在幹嘛。

 

她只知道，她在這個扭曲的關係中，對金旼炡萌生情愫，這情愫，讓她想跟金旼炡一起散步、打遊戲、吃喝玩樂、親吻、深擁、相愛。

 

相愛…。

 

她越發貪心。

 

也趨近空虛。

 

 

 

5

 

今天劉知珉又缺席了，估計躲在宿舍被窩裡。

 

教授跟同學擔心的口吻，讓繪里負擔感加重。

 

身為劉知珉的室友兼少數可以交心的朋友，繪里早就注意到知珉的心理狀態不佳，她是挺擔心知珉的，所以下課後，她直接往公寓大樓走去。

 

開門，只看到劉知珉躺在沙發上，百無聊賴的看著綜藝節目，節目裡藝人的歡笑跟劉知珉一臉凝重形成對比，繪里搔搔頭，放好包包，坐到劉知珉旁邊。

 

「妳下課啦，今天教授有點名嗎?」

 

「他今天沒點名，但是有問我妳怎麼不來上課。」繪里看向劉知珉。

 

「那妳怎麼跟他說?」劉知珉坐起身，打開桌上擺著的烏龜餅乾。

 

「我沒跟他說妳的狀況，但有答應他妳下週一定會坐在教室回答他問題。」繪里說道，語氣不疾不徐。

 

劉知珉笑笑，把餅乾放進自己嘴裡，然後緩緩咀嚼。

 

「知珉呀。」

 

「嗯?」

「妳最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繪里正色，劉知珉下意識地抿唇，把餅乾吞下去。

 

「我有喜歡的人了，但我沒有把握她喜歡我。」

 

「…啊?」

 

繪里大腦早模擬此對話數百遍，只可惜她左思右想，就是沒料到劉知珉竟會為情所傷?真是離譜!

 

「妳…是什麼南韓第一戀愛腦嗎?」她很是佩服劉知珉，不愧春天誕生的孩子，天生的浪漫主義，重視愛情重視到把出席率視為糞土，至…至於嗎?

 

「不是啦，Ari，聽我講完嘛…我喜歡的人是…呃…比我小的…女生。」劉知珉吞吞吐吐，但繪里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她的摯友，在這個節骨眼上向她出櫃，她還有甚麼好說的呢，雖然有些許無語，但依舊耐著性子聽劉知珉交代相識過程，劉知珉沒有實話實說，還是有替換幾個詞語，讓她跟金旼炡的緣分普遍級一點，而非成人向。

 

「好，我懂了。」繪里點頭示意，接著說出讓劉知珉臉哭笑不得的發言。

 

「妳們已發生關係多次，且一拍即合，妳走心了，可對方顯然只想把妳們的一切留在床上即可，其他時間妳們相處跟陌生人沒有什麼兩樣。」

 

繪里總結太好，害劉知珉心臟無力到快吐出來。

 

「妳覺得妳了解她嗎?畢竟妳說妳們是網路認識…。」

 

「我只知道她的一些基本資料而已，她對我也是如此吧。」劉知珉乾笑，笑得比哭還難看。

 

繪里撩了撩頭髮。

 

「那，妳就該去思索，這段關係是否還有繼續的必要，不然就是問她，她對妳的感覺，直接了當點，妳可是劉知珉!」

 

──妳可是劉知珉!

 

劉知珉愣住，被這宛如日本熱血動漫的言論給衝擊。

 

6

 

再度見面，已經兩星期過去，十二月的首爾，飄著雪，寒冷的氣候讓大街行走的路人全裹緊大衣，而旅館內的暖氣則使金旼炡脫下高領，雪白的肌膚坦露在劉知珉的眼前，脖頸的項圈提醒她們在房間的真正目的，劉知珉不禁耳尖發熱，吞嚥唾液時身體彷彿要燒起來。

 

金旼炡熟練地跪下，懇求劉知珉的撫慰，劉知珉卻沒有表態，金旼炡不解，猜測是劉知珉故意欲擒故縱，她心底默默抱怨劉知珉的幼稚，然後兩手包覆住劉知珉的手指，她湊近，伸出舌頭，舔舐。

 

溫熱的觸感讓劉知珉呼吸加重，可她唯一做的，是將金旼炡的髮絲撩至耳後，再摸了摸金旼炡的頭。

 

「旼炡。」

 

金旼炡還在輕舔劉知珉的指尖，她抬眼，瞳孔映照出劉知珉的臉。

 

「停下來吧。」

 

劉知珉溫柔地說，不像指令，更像是一種示弱。

 

金旼炡還未反應，劉知珉的手就抽走了，她的項圈也被劉知珉摘下，並還給她自己。

 

「對不起。」

 

劉知珉看著金旼炡。

 

金旼炡懂了。

 

她的主人，不要她了。

 

 

 

7

 

她們不歡而散，不對，應該說，是單方面的。

 

金旼炡完全消失在劉知珉的生活中，而劉知珉想尋找她，卻失去勇氣。

 

她的勇敢全用在那一天的告白上了。

她對金旼炡吐出:「我喜歡妳」四個字。

 

金旼炡卻落荒而逃。

 

回到公寓，她癱在沙發一角大哭，把繪里嚇壞了。

 

手機傳送的訊息，金旼炡全已讀，圈內的帳號，金旼炡也註銷了，劉知珉突然覺得自己好蠢，居然相處才多久就交付真心，她頹喪好幾天，最後被繪里逼著重新過上沒有金旼炡的生活。

 

只是，當晚上的燈光微暗、公交車急速行駛而過、抑或摸著床單質料時，她就想到金旼炡的聲音和溫度。

 

沒救了。

 

劉知珉暗罵。

 

 

8

重新步上正軌，劉知珉也漸漸走出「情傷」，她在課間跟教授鬥智鬥勇，於課後跟繪里逛街購物、參加聚會，金旼炡的存在與否，似乎不足以影響她的思緒。

 

其實不然。

 

劉知珉有搜索到金旼炡的ins，雖是私人帳號，但從個人簡介還是可以讓她確定這是旼炡本人，只是，她無意再打擾金旼炡的人生，所以她退出主頁，把搜尋紀錄刪得一乾二淨。

 

然則，命運就是比神經元還錯綜複雜的玩意兒。

 

某個在弘大商圈遊蕩的傍晚，劉知珉的手機響了，螢幕亮起，小雪人佔據頁面，她瞪大眼睛，趕緊接起。

 

「…喂?」

 

「知珉姐姐。」

聽見久違、思念甚久的嗓音，劉知珉心臟漏了一拍，她點頭，突想到她現在是在通話中，便急切地說著「是」、「是我」、「旼炡呀」這三個詞，再隨機拼成一段彆扭的話。

 

「…姐姐妳在哪裡，想跟妳見面，我有話要跟妳說。」

 

金旼炡的語氣凝重，而心思細膩的劉知珉還是捕捉到金旼炡語調下不符合秩序的漏洞，那沙啞、虛弱的感覺，不像旼炡。

 

「遇到什麼事了嗎?」

 

劉知珉停下腳步，擔憂極了。

 

「我們見面再說。」

 

 

 

9

 

金旼炡跟劉知珉約在弘大邊一家小型咖啡廳碰面，這家咖啡廳劉知珉曾在論壇瀏覽到相關文章，蠻多精緻漂亮的網紅都有在此打卡過，外觀雖不起眼，可裡頭的氛圍挺溫馨，客人更是絡繹不絕，才剛到門口，交談、笑鬧聲就從門縫隙流出，而劉知珉一進門，就看到金旼炡的身影，金旼炡可能剛下課，還穿著校服，她的左臉紅腫，縱使刻意低頭，也遮擋不了顯眼的紅印，劉知珉的第六感表示，那必定是被甩耳光的痕跡。

 

「誰打的?」

 

劉知珉沉下臉。

 

「爸爸。」

 

金旼炡回答。

 

「…為什麼打妳?」

 

劉知珉沒有要放過她的意思。

 

「因為我考試成績下滑。」

 

金旼炡眼楮紅起來。

 

劉知珉失語。

 

所以這個眾人眼中的優等生、乖孩子是被毒打出來的嗎，啊…這難以割捨又得被迫釋懷的亞洲父母教育。

 

她嘆氣，從包包拿出紙巾，將金旼炡的淚拭去，才跟服務生點餐。

 

服務生是個稚嫩的男孩子，被叫喚來時，一見聲音的主人是劉知珉這樣的臉蛋天才，雙頰當場泛起紅暈，但眼前的這位女高中生，又是她的什麼人呢?妹妹…嗎?男孩泛起疑惑，可身為打工族的他還很需要這份工作，盡量謹慎些，少點對客人的猜測，把本份做好就行了吧…。

 

男孩乾淨俐落地記下單，再去櫃台後頭忙碌。

 

沒一會兒，便送來了蜂蜜紅茶跟冰美式。

 

「喝點甜的，心情會好一點。」

 

劉知珉將蜂蜜紅茶攪拌均勻，推到金旼炡那側。

 

金旼炡抿了一口。

 

嗯，甜甜的。

 

 

 

10

 

跟蜂蜜紅茶一樣，金旼炡的家庭也是個甜膩跟古典相互制約的範本，金旼炡的存在就是蜂蜜，去中和後者的苦味，讓口感回甘，她的父母則是在這世代承襲中，永不退流行的搭配，看似開明、實質保守萬分的母親以及不苟言笑、完美主義的軍人父親，哥哥跟自己雖稍微親近，但畢竟男女有別，加上家中氣氛的壓抑，金旼炡早忘記上次跟哥哥打鬧是什麼時候了，其他親戚的職業也是軍事相關，潛移默化之下，金旼炡的個性也比起同輩多了點不撞南牆心不死的決心，更不用說那勝負欲，她不喜歡輸，所以她拼命學習，不管是體育、學科，她都希望自己的成績值得父母誇讚，人際上亦然，當選學生會副會長、代表學校參加數理競賽，也只是在證明，她有十項全能的本事，她理應獲得母親的擁抱和熱騰騰的鍋包肉，父親的眼神只能充斥嘉許，邊說:「不愧是我女兒旼炡。」邊豎起大拇指。

 

可堅持扮演「好女兒」好幾年，父母怎麼走向了協議離婚的結局，金旼炡的信念感被擊潰，美好的面具碎開，露出黑洞，她被黑洞反噬，分不清自己在笑還是在哭。

 

先是拿鉛筆劃自己的手腕，再來是捏著大腿間的肉，捏到發紅、會痛為止，只要想到母親跟父親故意在她面前裝作沒事的嘴臉，她就下意識地厭惡。

 

她厭惡父母把她蒙在鼓裡，厭惡哥哥故意徹夜未歸以對這個家進行消極反抗，更厭惡她自己。

 

萬能的金旼炡，在心照不宣的家庭裡，顯現出自身的無能。

 

有些念頭，跟潘朵拉的盒子沒有區別，一打開、一聯想，什麼都回不去了。

 

基於逆反心理，還是想單純作賤自己，或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她釋放她的天性，釋放曾強行忽視、排斥的性向。

 

空無一人的家，父母不知道去哪了，但金旼炡懶得細究，她在她的臥室裡，打開那軟體，龐大的資訊量淹沒她的腦海，視覺被兩個女人接吻的姿態給佔據，這是她即將墜入的未知世界，也是在這時，她滑到個動態。

 

是只比自己大兩歲的大學生姐姐發的。

 

竟在廣場抱怨怎麼沒有像小狗的妹妹來搭訕自己…。

 

金旼炡鬼使神差地，打字，送出。

 

──「說不定小狗會出現在這個冬天。」。

 

 

 

11

 

「…所以妳才來找我嗎?」

 

劉知珉跟金旼炡並肩走在無人的巷弄，鼻子呼出的熱氣成了白色的煙霧，稍縱即逝。

 

金旼炡「嗯」了一聲，委屈在巷子裡瀰漫。

 

「旼炡，那妳把我當作什麼人呢?」

 

我不可能成為妳的主人，也不甘於留在知心大姐姐的框架中，趕快給我下個定義吧，旼炡呀，不要再讓我的身分不上不下的，太鬱悶了。

 

劉知珉的大腦已經颳起風暴。

 

金旼炡轉頭，外套的鈕扣因路燈折射而閃閃發亮，閃得劉知珉措手不及。

 

「我把妳當作…。」

 

金旼炡想起劉知珉跟她告白那日，她狼狽而逃的樣貌。

 

那天她在街上使命的奔跑，還不小心撞到路過的人。

 

她大腦一片空白，冷風如利刀，狠狠刮她的臉，並穿透她的胸腔，她痛得上氣不接下氣，蹲坐在一便利商店旁。

 

劉知珉的眼神又在腦內自動播映。

 

為什麼。

 

為什麼會對她產生情感呢?會不會早在這之前，劉知珉就已經厭煩主人跟小狗的角色扮演?現在說的喜歡，又參雜多少真實?

 

在觀看youtube的寵物影片，總是覺得狗和貓的愛是全世界最單純、最經得起推敲的事物，不像人類，不像她的爸爸、媽媽、哥哥。

 

那像劉知珉嗎?

 

還是這又是一種裹著糖衣的毒藥，嘴巴說「我愛你」，下秒就被狠狠地拋棄。

 

金旼炡默然。

 

小白狗嗅了嗅主人伸出的手掌心，倒退幾步，發抖地吠了幾聲。

 

跑開。

 

 

 

12

 

穿越巷弄，公車站近在咫尺，劉知珉遲遲沒有等到金旼炡的回答。

 

距離公車到達還剩十五分鐘。

 

她焦急了，她若是烈火，那金旼炡就是薄冰，極與極在暗中較勁，最後，感性大過理性，劉知珉上前摟過金旼炡的腰間，將她撈進懷中，而黑色的大衣也包覆住金旼炡的腿根。

 

「回答我，旼炡。」

 

劉知珉的嗓音低沉，金旼炡抬頭，對上她的眼眸。

 

金旼炡搞不清楚。

 

自己是深思熟慮，還是早就失去理智。

 

因為她是個企圖把石頭咬碎，再將模糊的血肉往肚子裡吞的倔性子。

 

那她失控的跟劉知珉述說一切的荒唐、破碎，是不是代表她忍受太久?

 

跟劉知珉失聯的那段日子，金旼炡幾乎摔進學習的深淵，沒日沒夜的考試、算題、聽朋友聊偶像團體、假裝煩惱志願要填什麼，但那有什麼用呢，不過是自欺欺人的伎倆，她忍住回覆劉知珉訊息的念頭，註銷軟體帳號，一直勸自己看淡這些，去淡忘劉知珉，可劉知珉的溫柔，她還在貪圖。

 

金旼炡徹夜未眠。

 

她發瘋似的查詢劉知珉在網路上的資訊，劉知珉的ins帳號是公開的，最新更新的照片是在前天，她跟她的同學們在居酒屋開心的笑著，貼文下的標籤讓金旼炡看得眼花撩亂。

 

沒有她的劉知珉，依然很耀眼，不是嗎?

 

視線變得模糊，眼淚落在螢幕上，金旼炡把手機關機，螢幕一黑，她也閉上眼，縮進被窩。

 

距公車來臨僅剩五分鐘。

 

在金旼炡用只有她們之間聽得到的音量大肆宣洩自己的憤憤不平後，劉知珉吻了上去她的唇瓣。

 

金旼炡，我喜歡妳，我的喜歡是指我要照顧妳，我也要被妳照顧，我想跟妳在街上散步，我想跟妳沒有限定身分的做親密的行為，例如一個真摯的吻、一個堅定的摟抱，我不是妳的主人，因為我不要上對下，但我想成為妳的戀人，畢竟，妳不是被遺棄的小狗…。

 

──妳是金旼炡，是我的整個冬天。

 

劉知珉放開金旼炡後，急躁不堪的說了一堆偶像劇般的台詞，金旼炡沒吭聲，而公車戲劇性的在此刻到站。

 

她被劉知珉推上了車。

 

劉知珉眼眶濕透，卻還是對她笑著。

 

車門關閉，公車準備行駛。

 

金旼炡卻沒有要坐定的意思，她向司機道歉，司機無奈的瞥了金旼炡一眼，接著按下開門的按鈕。

 

金旼炡衝下車，沒理會劉知珉這詫異的傻瓜，直接抱住了劉知珉，抱得比先前幾次還緊。

 

「我也喜歡妳，為什麼一定要我說出來才算數!羞死人了…。」

 

早在初次相遇就喜歡。

 

網路聊天就已經沉淪。

 

不管心情好壞，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妳。

 

說要當主人的是妳，反悔說愛我的也是妳。

 

劉知珉姐姐是傻瓜，笨蛋，壞女人。

 

金旼炡伸袖子，笨拙地擦掉劉知珉的淚。

 

劉知珉捧住金旼炡的臉頰，破涕而笑。

 

「臉還痛不痛?」

 

劉知珉揉了揉那紅腫。

 

「早就不痛了。」

 

金旼炡望著劉知珉。

 

劉知珉如釋重負。

 

「那，聽我說，旼炡呀，妳今天多了一個家人了，妳有我這個姐姐了，所以，不要再哭泣，也不要再傷害自己了，好不好。」

 

劉知珉另一隻手握住金旼炡的手腕，指腹在那線條來回按壓，金旼炡意會過來她的意思，忍不住又抽泣。

 

劉知珉收起笑容，稍低下身，讓金旼炡能靠在她的肩膀上。

 

白色的小狗，還是重新信任了人。

 

在最寒冷的夜晚，搖起尾巴。

 

牠不是誰的所有物。

 

牠就是牠自己的主人。

 

 

 

13

 

 

看來，今年是暖冬呢。

 

 

 

14